1970年初夏，我还在河北完县北陈侯村当农民。一天傍晚收工后，我刚走到村里的南头街，一个坐在墙根旁大青石上的陌生老人突然叫住了我。

老人的脸有些浮肿，一头稀疏的白发。他上下打量着我，口齿不清地对我说：“你是新华？”

“我是建华，新华是我大哥。”我更正着。

老人又说：“你爸爸叫刘——”老人一时想不起我父亲的名字，就笑着说，“刘部长。呵呵，你瞅我这记性，被狗给叼了。”

听着老人有些幽默的话语，我也笑了，便对他说：“我父亲叫刘春普。”

“对！对对！”老人显然想起了往事，“大高个儿，一身黄呢子军装，腰里还别着把手枪，那个威风！你跟你爸爸一个样，大高个子，气派！”

我不知老人把我叫住想对我说些什么，就问：“您老叫我有啥事？”

老人突然对我说：“你姥爷，是我亲手埋的！”

我姥爷？是他亲手掩埋的？我很有些吃惊。因为在我的记忆中，我只知道我的姥爷冀连焕最初在八路军三分区十大队当兵，后来又到杨成武的一分区一团当连长，以后在一次反扫荡作战中牺牲了。至于他是什么时候在哪里牺牲的，我母亲我姨妈她们也都不清楚，我的姥姥也从未对我说起过。

“41年的八月十一，没错！差几天就是中秋。一大队鬼子兵去河口那边扫荡。”

“那会儿我是村里的民兵。”那老人说，“那天村里派我个公差，让我去趟易县的狼牙山。你猜让我去干啥？”老人问我，我摇摇头。

“让我去认尸！”

我听了心里一揪，忙问：“认谁的尸？”

“哎呀那个惨呀！满山坡上全都是老八路的尸体，六七十口子呀！一个个身上全都是血窟窿，有的还断了胳膊，有的嘴里还咬着半拉小日本子的耳朵。最惨的是好些个老八路都被小日本子给开了膛挖了心哪！地上到处都是黏糊糊的血，把一片山坡全都给染红了！没走几步，我的鞋也被血给浸透了。”

老人说话不按顺序，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。

“你姥爷他们那个连里的兵都是咱完县三区的，后来整编到杨成武的一分区，全都死了！”说到这，老人摇摇头，他的眼直勾勾地盯对面的石墙，又说，“小日本子撤了后，区里就要各村派人去认尸，怎么着也不能让这些爷们白白地就死了，总得留个名，得让人们记着这个仇，今后还得报这仇呀！”

“那我姥爷也在？”我紧张地问。

“可不咋地？我头一个就认出了他！我们那会儿是哥们，常在一块堆打兔子。你姥爷是个喜欢热闹的人，又有主心骨。”

“我姥爷他……”我急于得知我姥爷的更多情况。

“他就躺在山坡的一块大石头旁，胸脯子上有好几个大血口子，全身血呼刺啦的，手里还拿着把没了子弹的盒子炮！”

我知道，当地老百姓都称驳壳枪是盒子炮。

“那我姥爷埋在哪儿了？”

“我们刚把这些尸体集中起来，狗娘养的小日本子突然又杀了个回马枪。区里当下就叫我们赶紧先把尸体集中堆在坡底下，等小日本子撤了后再说。那会儿，我那还有心思回家，当下就投了八路。”

老人叹了一口气，对我说：“你姥爷那会儿就是连长了，他们负责掩护军分区机关转移，一个连的人，全打光了，一个都没剩。要活到这会儿，怎么也是个人物了。”

我说：“那地方在哪儿，您能带我去那儿看看吗？”

老人叹了口气，拍了拍他的腿，说：“你看我这腿，好些年都走不成道儿啦。那地界，就在狼牙山底下，一个山洼洼里。”

回到家，我姥姥正坐在炕上纺线。我坐到姥姥身边，对她说：“南头街有个不高的胖老头，头发全白了，也当过兵，他说他跟我姥爷还是哥们？就住在振化家旁边的那条小胡同里，他叫什么？”

“你说的是月月吧。”姥姥头也没抬，继续纺着线。

“他说，是他亲手埋的我姥爷。”

姥姥的手一抖，突然停下纺车，呆呆地坐着不动了，就像个泥菩萨一样。

我有些害怕地摇了摇姥姥的肩膀，说：“姥姥，你咋的了？”

姥姥回过头，对我淡淡一笑，说：“不说这些了，走，咱们吃饭去。”

第二天，我没出工，专门去了一趟完县烈士陵园，在刻有姥爷姓名的石碑前磕了三个头。

早在上小学时，我就知道了“狼牙山五壮士”的故事，五位八路军战士勇于牺牲的骨气，视死如归的勇气，大义凛然的精神，深深地震撼了我，狼牙山也就成了我心中的“神山”，我也一直想去狼牙山拜谒。只是，那时我还在武汉读书，这能把这一夙愿埋在心底。

没想到的是，我到我姥姥家下乡当农民后，才得知，我们村距离狼牙山仅只五六十里路！

从完县烈士陵园回家后，我就决心去一趟狼牙山，哪怕找不到我姥爷的埋葬地，哪怕我只用双手搂一下狼牙山的山岩和泥土！

第二天一早，我就骑着自行车，去了狼牙山。

可到了狼牙山，却发现，上山的路被“禁区”围挡。无奈之下，我只好朝着狼牙山主峰跪下，又重重地磕了三个头。

退休后的一个十月金秋，我又专程去了狼牙山。决心，此次一定要登上山顶，一定要前去拜谒那些为国为民族捐躯的英烈。

如今，汽车可以一直开到山脚下。一下车，就感觉到太行山那雄浑磅礴的气势就扑面而来。突兀嶙峋的山岩、茂密的植被葱茏翠裹，满山充溢着燕赵勇士慷慨壮烈的威武气概。

狼牙山位于位于河北省易县西部的太行山东麓，由三十六座大小峰组成，主峰莲花瓣海拔1100米，因其山势险峻，峥嵘险峻，状若狼牙而得名。狼牙山西北两面峭壁直立，东南两面略为低缓，仅有一条曲折的羊肠小道通往主峰。

狼牙山

1941年9月，日军对华北抗日根据地进行大扫荡，八路军晋察冀军区第一军分区1团7连6班负责掩护军分区机关和群众转移。为了争取更多的转移时间，6班的战士们主动将日军主力吸引到狼牙山棋盘陀的绝路上，并与追击上来的日军进行了五个小时的激战。最后，只剩下班长马宝玉、副班长葛振林和战士宋学义、胡德林和胡福才五人，他们打完最后一颗子弹后，砸烂自己的枪支，然后集体跳崖。马宝玉、胡德林和胡福才三人壮烈牺牲,葛振林、宋学义被山腰的树枝挂住，幸免于难。为纪念这五壮士的壮举，晋察冀边区政府于1942年在狼牙山顶修建了一座纪念塔。1958年，重建纪念碑，聂荣臻元帅还亲笔题写了“狼牙山五勇士纪念塔”塔铭。

我的姥爷冀连焕当时就在八路军晋察冀军区第一军分区1团当副连长，他所在的连，也是负责掩护军分区机关转移的部队。他们在完成掩护任务后正在转移时，突然和一股日军遭遇。经过一场拼死血战，我姥爷和他连里的战士全部都牺牲在狼牙山下。

如今的狼牙山，安装了登山缆车，上山的小路也全都换成木构带扶栏的阶梯。

坐上缆车，缓缓向上开行，我却无心闲看脚下的万丈深渊，也没兴趣观赏缆车旁侧山崖上密密匝匝的灌木丛，我目不转睛地探寻着狼牙山的每一片角落，不停地猜忖着哪里是我姥爷牺牲的地方。

下了缆车，还要再攀登两千级台阶，才能登顶。

过棋盘陀，迎面是一条狭长的山谷，状如袖筒，所以叫袖筒沟。沿着阶梯继续向上，曲折的台阶宛如一条天梯。仰望山巅，那座雪白的五壮士纪念碑傲然屹立。遥看远处千峰万岭如大海中的波涛，起伏连绵。台阶两侧，或山崖幽深，或怪石耸立，峰间云雾缥缈，神奇莫测。

狼牙山纪念塔

几经努力，我终于到了纪念塔下。抬首仰视，突然泪奔。面对烈士，此时的我，只有两个祈愿，就是恭祝烈士们安息，就是期盼祖国更加强大。

回身俯瞰，是一片大好河山！满山的树叶开始变红，山下成片的绿树结满了硕大的柿子，红红点点地挂在枝头，看着就叫人心生欢喜。身边，忽而白雾弥漫，忽而云开雾散，出现一片湛蓝的天，几多洁白的云，给狼牙山增添了几许瑰丽的色彩。

我喜欢登山，登山可以享受到登顶的喜悦，可以极目望远，可以燃情感怀。

我喜欢登山，登山可以触天揽月，可以给人以无尽的遐想。

登山还可探索无尽的神秘，可以激发出开拓创新的灵感，可以给人以新的启迪，催促不断的登攀；高山更能让人远瞩高瞻，放眼世界。这，就是我的爱山情怀。